那天猛然驚醒的瞬間天色還沒有完全明亮,漸趨淺淡的墨色才正透出光芒。
並沒有注意那麼多的人下意識尋找被自己放置在床頭的鬧鐘,很快摸到後便急忙抓下瞄了一眼上頭的時間,當看見指在八與九之間的時針時不禁馬上坐起身子。
沒有時間多加細想昨日所設定的鬧鈴為何沒有如實響起就迅速地掀開棉被下床。直到想將手中物品放回原本位置時,他才看著幾公分外同樣款式的另一只鬧鐘,微微瞪大黑瞳。
上頭顯示的時間才不到五點——而他不知道自己該好氣還是好笑。只是重新坐回床上,模樣像是鬆了一口氣。
他用右手抹抹殘留倦意的臉龐,左手緊握著的時鐘還未放下。
那裡晚上八點三十三分,嚴司想必還沒睡。
氣象預報上依舊畫著細雨綿綿的陰雨天。
【黎嚴】時差。
壹、
A.
工作告一段落後黎子泓替自己重新沖了一杯咖啡,當經過走廊第二扇窗時很難得地佇足在原地。
細密的晶瑩雨珠占據整扇透明窗子,應該繁榮熱鬧的城市籠罩在灰濛的天色下顯得暗沉。
透過玻璃向下俯瞰,黑白相間的道路上行人依舊來來往往,一朵朵繽紛的傘花與各式車輛替這樣的天氣添了不少生氣。
黎子泓觀察幾秒才確定已經下了一段日子的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總算停歇,被雨水沖刷過的世界看起來清新不少,但看天色難保沒有再下的可能。
眼角餘光突然瞥見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臉,依舊淡漠的模樣沒有任何改變。
他很平靜的移開視線,邁步朝辦公室前進。
在轉開門把時他想起幾小時前嚴司傳來的電子郵件。
內容寫了一半抱怨天氣的廢話,他依照慣例跳過,卻在信件最後兩句看見對方要他就算同樣處在這種環境下也要多給自己找點樂子,不然已經失調的顏面神經可能會真的斷光光——而他在看到這時默默關上視窗,心想既然對方藏在話語裡的關心他收到了,那些會氣死人的廢話就別看了吧。
回過神看著不遠處還堆滿文件的辦公桌,黎子泓忍不住勾起一個有點無奈的笑容。
他的決定他不會改變,是否感覺到壓力也只是視每個人的狀況不同而定。
至少對現在的他而言,他覺得生活很充實。
重新坐回柔軟舒適的辦公椅,視線落回筆電螢幕時他才注意到右下角的時間已到了下午,正好落在所謂的下午茶時間。
鄰座分送蛋糕的林檢察官見他回座後笑著遞給他一塊,據說是某個有名咖啡店的明星商品,口味也不那麼甜膩。
禮貌性的道謝,他有些猶豫地瞥了深咖啡色的巧克力蛋糕一眼,性子豪爽大方的林檢察官看今天同辦公室的王檢察官出外勤所以切得特別大塊,遞給他前還開玩笑的說難得今天可以奢侈一下,卻立刻被旁邊來送資料的書記官吐槽根本是想為難不喜歡吃甜食的黎檢。
將桌上的筆電稍微移到一旁,黎子泓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回覆,一面聽著同僚們談天,一面拿起湯匙嘗試性吃了一口蛋糕。綿軟的口感加上濃郁的巧克力香氣的確很吸引人,苦甜的味道也不至於會膩口,但對他來說還是不會想吃太多。
原本興起了拿出還未處理完的公文出來閱讀的念頭,吞下口中那口蛋糕便準備將塑膠湯匙放下時他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念,總覺得愛吃蛋糕的嚴司應該會喜歡這口味。
這麼說來也該抽出時間回覆嚴司的郵件……轉而挖下蛋糕的另一角,黎子泓沒停頓多久就把自己的思緒從公文移到了同僚們的談話上。
在這麼壓力沉重的空間,偶爾才會擁有一點點偷閒的小時段。
他難得放下所有工作參與其中,緩慢地解決面前的甜食,偶爾加入同僚們的談論。
□
在地檢署門口向趕著回家陪伴妻小的同事道別,黎子泓神情淡漠的撐起雨傘,正準備邁步離開卻被後頭傳來的嬌柔嗓音喚住,對方的聲調隱約有些焦急。
他摸不著頭緒的回過頭,只見和他合作一段日子的吳書記官不好意思的看著他,「那個……黎檢也是往公車站那個方向嗎?」
模樣清秀的女性手中並沒有拿傘,黎子泓一瞬間便了然,朝對方點頭答允,「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和你一起撐。」
走上前讓鬆了一口氣後露出感激笑容的對方走進傘下,幸好今日出門前攜帶的不是慣用的摺疊傘,否則一把摺疊傘下塞了兩個人被雨淋溼的機率可能會更大。
「我男朋友今天突然有事沒辦法來接我,原本想說自己回去的,結果走出來才想起今早也是他載我來,而且早上天氣還不錯就忘了帶傘。」道了謝,個性頗好相處的書記官朝黎子泓笑笑。明白對方個性,似乎覺得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也有些尷尬,於是她思考一會又向下開啟話題,「對了……像黎檢這樣的男性,應該也有女朋友了吧?」
黎子泓聞言愣了愣,似乎也沒想到對方一發問就是那麼犀利的問題,原本平靜的臉龐上染上為難神色,沉默一陣子才開口否認,換來書記官的錯愕表情。
「真的假的——」她已經不曉得從多少女性口裡聽到黎檢的名字,有向她打探訊息的也有欣賞的,原本以為對方應該已經有好對象所以都被她委婉拒絕或避談類似的話題,沒想到對方竟然一個女朋友也沒有——雖然他也不可能是那種一次交很多女朋友的人就是。
「那心儀對象呢?」老天,她總不會在某個點斬斷了黎檢和他未來女朋友的緣份吧。
忍不住為女性有些誇張著急的表情覺得莫名其妙,知道對方很熱心的黎子泓倒也不覺得她雞婆,淺淺勾起笑容回覆,「我還不急。」
「都這年紀了也不能只顧著事業啊……啊、也不是說黎檢老啦,你還很年輕,只是再不快點有對象之後可能會被家裡催喔,像我在你這年紀時我爸媽就急的像什麼一樣,恨不得幫我安排相親,趕快有男朋友順便連人都嫁了更好,搞得好像他們女兒多沒行情一樣。」想到最後忍不住笑出聲,「結果看我現在這樣,還不是交了男朋友活得好好的……不過說不定明年又要被兩家再逼婚一次就是了。」
吳書記官吐吐舌,眉眼間盡是女孩般的頑皮笑意。不自覺被對方情緒感染的黎子泓笑了笑,隨後在對方告知他她在這個路口轉彎就行了的時候和她說了句請加油。
「黎檢也加油,遇見喜歡的人要記得好好把握,我會支持你的,今天謝謝你的雨傘。」
看著對方快步離去的背影,黎子泓無奈搖搖頭,他現在並沒有談戀愛的準備。
只是心儀的對象……
□
回家的那一段路雨勢突然加大,措手不及的檢察官就這麼被強烈的雨勢濺的幾乎一身溼。於是在進家門放好公事包並確定裡頭的文件們並沒有溼透後他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簡單沖洗過後他走進臥房,一邊以毛巾擦拭濕潤的短黑髮,原本想使用吹風機卻在插上插頭前無意間瞥見床頭那個今早讓他驚醒的鬧鐘,突然陷入一長串的沉默。
這個鐘是嚴司在他住進這棟公寓前陪他去挑生活用具時臨時買的,鵝黃色的鐘面及指針外沒有多餘裝飾,頗具設計感的模樣令當時的黎子泓忍不住朝對方挑眉,在那人還沒來的及說完一長串表示心痛心碎成一片片之類的鬼話前快步推著推車離開。
後來嚴司出國,他在某天將時鐘的時間往前調了八小時,以免自己一忙就忘記兩地的時差。直到維持半年每天唸書考試的日子結束他開始實習,才又找時間重回那家店買了一個同樣的鬧鐘。
雖然自己平時並不會打電話騷擾嚴司,但配合對方時間連繫,似乎已經成了他習以為常的貼心。
沒有人知道這個鬧鐘的存在,連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人亦然。
而這樣的心思是為什麼,他不願認真去探究。
B.
自熱氣氤氳的浴室踏出,單手擦拭著頭髮的嚴司先繞進小客廳,確認同室的室友Ryan又跑出門時無奈又無趣的撇撇嘴,不禁咕噥了聲對方的確精力無限。
推開自己的房門,他並沒有多加思索就將自己拋進了綿軟的單人床裡,任由溼潤髮絲隔著毛巾將棉被及枕頭染溼。
雖然頭頂的感覺並不舒服,但一心只想著休息的他疲憊地閉上眼,就在室內暖氣吹拂下幾乎要睡著前他突然想起了回來時客廳時鐘上所顯示的時間,於是有些掙扎地將遮擋在眼前的手臂拿開後翻過身。
嚴司扭過棉被,雖然實在恨不得將臉埋進床墊裡,心裡卻還是稍稍計算了下與台灣的時差。
然後他搥了下床墊低聲罵句黎子泓王八蛋就乖乖的爬起身。
滿臉睡意的人視線緩慢掃過室內,最後停留在書桌上的那台筆電。煩躁地扒扒自己還沒吹乾、又因為在床上滾了半圈所以糾結在一起的長髮,一不小心過於粗魯的動作讓他有些吃痛的皺眉。
嚴司嘆口氣爬下床,走到書桌前正準備拿起筆電,卻突然感覺好像有個誰在耳邊叨念。
——你就不能好好吹完頭髮再去做其他事嗎?
熟悉的嗓音隱含無奈,不禁感到想念的人輕輕笑出聲,終是邁步離開書桌去拿取吹風機及梳子。
想想也有段日子沒聽見黎子泓的聲音了,剛當上檢察官的日子似乎很忙碌,一開始打電話聽對方說起也覺得那種生活真不是人活的——雖然他還是以替對方紓解壓力為藉口,強迫黎子泓陪他聊上幾小時就是。
將吹風機插進床邊的插座,後來想一想還是去拿了筆電的嚴司在等待開機的同時先用梳子將頭髮梳順才打開吹風機,一手吹著頭髮,另一手熟稔操縱觸控板打開電子信箱。
看著幾天前發出去的郵件依舊沒下文,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還是忍不住覺得不爽,嚴司點開黎子泓寄給他的最近一封郵件,又重新閱讀了遍順便思考該再寫些什麼給對方。
但等吹完頭髮後他如釋大負般往後仰倒回床上,已經習慣近一年的洗髮精香氣縈繞在周圍,不算濃烈的味道加上暖烘烘的溫度很舒服,原本大致擬好的郵件內容頓時被他拋到九霄雲外。若不是機器運轉的聲響在過於寂靜的室內顯得清晰,他還真要忘了自己還有想做的事情沒完成。
說真的Ryan那傢伙到現在也還沒回來——側頭瞄了眼時間,突然感覺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的嚴司不免覺得如果這種程度就想睡的自己似乎太沒用,於是再次爬起身。
手肘抵著大腿,一手撐著自己下巴,單手緩慢敲打鍵盤的嚴司在打到第二小段時打了第三個哈欠,不禁覺得有點提不起勁,稍微走神就想起了八個時區外的黎子泓。
算算時間對方應該才準備要出門上班,可能又是那一身黑的裝扮,提著裝了很多剛接手處理不完、卻因為必須跟著前輩們乖乖下班所以只好帶回家的文件們——覺得這樣挺好玩的人止不住腦袋奔騰的想法,咧開笑容繼續猜想下去。
然後對方會繞點路到幾條巷子外那家他習慣的早餐店買早餐,再步行至公車站……對了他記得暑假回去時他告訴他等工作穩定一些後考慮買車,不知道對方開始看車沒?
一下子來了勁,嚴司抬起頭劈哩啪啦又在郵件裡打了不少字,等到停下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完成了一封郵件。
隨意加上日常的提醒,沒再多加廢話便將郵件寄了出去。
嚴司關上電腦,將散亂在床上的東西一一放回原位後也熄了房間的燈,只留下床頭一盞散發柔和橘光的小夜燈。
等他躺上床,蓋好被子並抬手截斷房間裡的唯一光源後才終於闔上眼睛,正做好一頭栽進睡眠的準備外頭卻傳來開門的聲響,Ryan帶有濃濃英國腔的醉話以及別人的安撫聲混雜著傳入他耳裡,持續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在另一個房門被掩上後停止。嚴司在心裡忍不住翻了好幾個白眼,決定明早不只給一點顏色瞧、更要好好讓那個罪魁禍首的世界色彩繽紛。
不是都說英國男士大多有禮又紳士嗎,怎麼他和Ryan相處那麼些日子只覺得要不是對方的媽媽抱錯小孩就是自己如果和那些迷思認真就輸了。
門板被試探性輕輕敲了幾聲,然後在他回答請進後才被人從外推開。因為外頭的光芒而微微瞇起眼睛,嚴司盯著門外因為Ryan介紹才熟悉的身影,同樣是留學生的人一臉抱歉的和他說了聲sorry,並大概向他解釋完事情始末,待嚴司點頭回應後才關上門離開。
「什麼嘛……明明知道房子隔音不好還愛喝。」拉好自己的被子,被這樣一鬧也沒了睡意,頓時覺得頗為無聊的嚴司雖然興起了打電話去鬧大學同學們的衝動,思索了下還是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免得明天的課程吃不消。